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渔浦长歌

时间:2019-11-13 来源:中共贵州省纪律检查委员会 作者:佚名 0

  

  鳌江风光。(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)

  走过这段十里长的无名小河,就是茫茫大海,一只只渔船一张张帆一条条黑黝黝的汉子,多少年了,大风大浪里走哟……

  忽然间,大雨滂沱,“噼里啪啦,噼里啪啦”,汹涌地直直坠入大东海里、窄小窄小的减河里,这么多急急火火的雨声,迅速组成了一支大型的交响乐团。小提琴、中提琴、大提琴,音乐次第弱起,渐强,缓慢而抒情。随后,双簧管也进入到这队列中,脚步活泼泼,呵,像野丫头在奔跑。白云开始在天上唱歌,多么美妙。啊,雨声宏大,弦乐、木管、铜管声都起来了,雨声辽阔,大提琴、低音提琴、长笛、短笛、双簧管、单簧管声都进来了,热血好像沸腾了。啊,两支长笛流淌出一阵阵欢乐的水流,奔腾着数不尽的浪花,单簧管里飘出了故国乡愁,在浪花中舞起一道道激流,一圈圈漩涡,轻轻缓缓向前推进,交汇,挣扎——是作曲家贝德里赫·斯美塔那的交响诗套曲《我的祖国》,第二乐章《沃尔塔瓦河》——献给母亲河的绝唱,情感起起伏伏,深沉又深情。那旋律,像极了我眼前的水波……

  我站的位置,就是大东海!

  这个即将破晓的时刻,一排排海水漫灌过来,接着一排排退去,一排排汹涌而来,潮起潮落,日升月息,何等大的气魄!但这还不算什么。气魄更大的,是祖祖辈辈在这里赶海的人,他们向大海讨生活,向大海要海田,不错,就是围海造田,拦海种海,第一代人挖沙为河、清淤拦堤,第二三代人修桥扩河、河头立闸,一厘米一厘米地扩延河道,一代人一代人地接力填海,一晃,他们花费了一千年的时间,一米一米地把大海朝东方驱赶,一千年,小河的长度,有10里,今天,已变成16公里。

  这里的人们,硬生生用双手一点点抠出了一个伟大的数字,难道这不是大气魄?

  我惊呆了,索性扔了雨伞,闯进这茫茫雨中,全身心感受着一股股血脉偾张的激动。是啊,一千年过去了,那些赶海造田、苦心劳作的渔民先人纷纷作古,编进一部保存不完整的枯黄的家谱,变成了一盏青灯下某个陌生的名字,默默地站在家谱的一个角落里,期待着迎接我们火辣辣的眼神,然后久久对视。可是,我非常愚钝,竟然分不清他们出自哪个宗族,我们第几代的祖先,真是太不应该。行走的仓促之间,我小声问一位当地的朋友,可否查找一下哪怕一代造田的祖先的名字,他微笑着摇摇头,真是没有办法找到,太难了。

  十里小河,十里渔家啊。

  赶海人最发愁的不是吃什么,喝什么,住什么,而是怎么活下去,所以,他们把海田看得比命都重要。我很想看看,当年祖先们是如何挖出第一镐的白沙淤泥,堆起第一道河堤的,哪怕是一个劳动现场的复原也好。朋友答应了我,带着我朝前走,爬上一处水泥路硬化了的河堤,这一看,我傻眼了:渔民太辛苦了,难怪他们会那么拼命!远远看去,潮水已经退去,海涂上形成了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小丘,挖掘机不停地挖沙挖泥,一点点垫在小丘上,渔民们还从附近的玉苍山、望洲山、金鸡山、藻溪山、球山等小山上拉来石头,填充进去,把这么多小丘串联起来,垫高加固,就变成了拦海的堤坝,而小丘四周凹陷下去的地方,泉涌出来的河水一股股积蓄,就是一条人工的小河。自然,这里的小河是没有什么名字的,渔民们起的也很随便,什么养鸭场东河、涂厂新开河、章良河东小河、新东塘河之类,堤坝围到哪里,河就蜿蜒到哪里。

  其实,古时候的围海方式怎么能跟今天相比呢?如果,历史退回到300年前,渔民用手、用锄头、用铁镐,一把把、一捧捧、一镐镐地挖土挖沙,全部都垫在小小的海丘山上,他们要赶在落潮之后、下一次涨潮之前,争分夺秒地向大海要土地、要饭碗,春夏秋冬,不舍日夜。围起来的海田,土壤需要改良,需要增加肥力,怎么办?开始的一两年,他们就在海田里种棉花,种稻子,种咸青籽,棉花不怕盐碱土,稻秆子、咸青籽烧过去,可以给土壤追肥,地一下子就壮了。渔民接下来就可以放心地种西瓜、种甜瓜、种稻子,水田旱地,天地祥和,稻米西瓜西红柿黄瓜甜瓜随你种,敞开肚皮吃。他们圈出池塘,拉起渔网,热火朝天去种海,晒海盐,养殖了蝤蠓、江蟹、三眼蟹、蛏子这些海产品,到了收获季,装货划船,沿着青龙江西去,去赶一场大集,喜滋滋地卖个好价钱。

  可是,这碗饭不好吃啊!好年成也就罢了,如果遇到了台风肆虐,狂风掀起大浪,暴雨猛袭,田里就形成海水倒灌,倒灌进来的海水迅速汇入河里,闸门失去了作用,常常导致水漫海田,大片大片的庄稼颗粒无收。胆子大一些的渔民,冒死出海去抓青子贝壳,一个个把自己绑在船上,划着船桨向东,有的从此消逝在雷电交加的海上,再也没有回来。

  有河水流过的地方,就有家。在中国浙南,鳌江入海口的这条白沙河,古时有十条小河向东,直通东海,更适合人们生存繁衍,以至于今天的两岸,繁衍出了19个小渔村,22条小河(河汊)。白沙河的最北边,形成了一个象似的湾儿,抱着象北、象中、象南3个村,也就是象岗,大象有镇海妖之意。靠南边最出名的村子,叫刘店,含刘南、刘北、刘西3个村,3条河穿村而过,向东入海,明清时期商贾云集,客栈林立,鱼虾海鲜生意红火,海边风景惹人欢喜,客人一高兴,海鲜吃多了,杨梅酒喝多了,心里舒坦了,就留在小店里歇脚过夜,老渔民们又叫“留店”。在七河的南边,是刘北河的北新河,河上架有一座桥,桥头住的渔家是两兄弟,姓倪,老大住在朝南屋,老二住在朝西屋,他们为人勇敢仗义。300年过去了,好家风,传后人,倪家子孙今天已繁衍了十代、400余人,自然,北新河桥的名字也就被“倪家河头”替代。

  口碑好的,不光是倪家,还有刘家、马家、缪家、朱家、方家,培养孩子读书,教育子孙成才。他们自己吃了太多苦,难道下一代人还重复老路?不,一定要挣钱供孩子上学,然后,耕读传家!

  刘店村的五显庙,已经300多岁了,是纪念五位刘氏兄弟的一座小庙,和“妈祖庙”“海神庙”“河神庙”相近,每年正月十三,必有丰年社戏。遥想当年,海涂上空荡荡的,但是五兄弟个个有种,仿佛长了龙胆,成家立业、围海造田,且团结和睦,这才繁衍出了成千上万的刘家后人。一时间,杀猪宰羊,海鲜蟹贝,家家来客,人人祈福,祭先祖,镇海妖,保平安,佑富贵,投粽米,祭屈子,赛龙舟,争上游,末了,端起自家酿的黄酒、米烧酒,干杯。然后抓几只对虾,夹几块猪头肉,狠狠地一阵嚼,小日子呀,美得不得了。重修这座庙时,也很有意思:清嘉庆丙寅年,刘锡芹公助金百余两重建社庙;清咸丰丁巳年,刘卓林公倡修社庙;清同治癸酉年,刘庆祥公倡议修葺,并后殿添筑两翼以及左右小路廊,刘毓铨公助铜钱三十一缗;清末民初,刘庆祥之子、教育家刘绍宽先生在此兴办小学中学,培养出一众学子;1995年,龙港第六中学、白沙小学搬迁另建,五显庙筹资再修,成为附近老年人的健身活动场所。

  故事里的祖先、家训里的至理,一定会站着若干个乡贤大儒,他们皆怀抱一颗崇文尚贤之心,此刻,我读着五显庙重建的两块碑文,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直撞胸臆,满满的敬意在心头荡漾。渔民的愿景是美好的,纯粹的,干干净净的,好像一朵云,一滴雨,一阵风,他们祈祷年年月月的风调雨顺,祈祷天上替自己受过大苦大难的祖先们幸福,也祈祷他们自己,祈祷后来的子子孙孙,幸福,一浪高过一浪。

  我走过窄窄的石板桥,走过雨棚下叫卖声喧闹的海鲜摊儿,走过一片爬满了菜葫芦、倭瓜秧儿的篱笆墙,也走过唱出一声声交响乐的大雨,似乎什么都忘了。身后,那“掏心窝子”的温州鼓词,一句句飞过来:“花荫寂寂藏春光,月色溶溶独照窗,奴心如碎怀才子,牵惹游丝万丈麻……”那个渔家姑娘,唱的是《倭袍传·思唐》,她思念着心上的他,那唱词锥子般句句戳心。世上的爱情都是一样的,作曲家斯美塔那爱的却是伟大的音乐。晚年的他,耳聋了,听力全无,但不能阻挡他创作出汹涌澎湃的一段段旋律,1874年至1879年,他拼尽全力,创作出《我的祖国》,以此绝唱献给自己的母亲河。和斯美塔那一样,渔家人爱大海,把自己的生和死都交给了大海,一代人一代人地接力,十里渔家,是苦难中开出的那朵莲,是追着潮头填海时的那种倔强,是赶着夕阳归航后那份沉甸甸的收获。

  恍惚间,大雨停了,云层薄了,地平线上亮出来一抹抹曙色,你知道像是什么吗?哦,好轻盈,好轻盈,仿佛什么都像,又什么都不像,而我,也变成一句婉转的温州鼓词,长了翅膀一般,飘向东方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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