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编三绝,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
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,最是不济事。眼中了了,心下匆匆,方寸无多,往来应接不暇,如看场中美色,一眼即过,与我何与也。千古过目成诵,孰有如孔子者乎?读《易》至韦编三绝,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,微言精义,愈探愈出,愈研愈入,愈往而不知其所穷。虽生知安行之圣,不废困勉下学之功也。
东坡读书不用两遍,然其在翰林院读《阿房宫赋》至四鼓,老吏苦之,坡洒然不倦。岂以一过即记,遂了其事乎!惟虞世南、张睢阳、张方平,平生书不再读,迄无佳文。且过辄成诵,又有无所不诵之陋。即如《史记》百三十篇中,以《项羽本纪》为最,而《项羽本纪》中,又以巨鹿之战、鸿门之宴、垓下之会为最。反覆诵观,可欣可泣,在此数段耳。若一部《史记》,篇篇都读,字字都记,岂非没分晓的钝汉!更有小说家言、各种传奇恶曲,及打油诗词,亦复寓目不忘,如破烂厨柜,臭油坏酱悉贮其中,其龌龊亦耐不得。
——【清】郑板桥《郑板桥家书》
【小识】
郑板桥一生坎坷,父亲早逝,妻子病亡,儿子夭折,又加上科举屡试不利,心理难免会有变化,兼之才华横溢,与世不谐,遂有怪异心态,也是自然。他生性豪放狂宕,愤世嫉俗,在诗文,包括家信中都有体现。他特殊的书法和画作,也充溢着这种挣扎和不平。
他特别喜欢《左传》《史记》等古文,钻研极深,不太赞同那些以记忆相能的人,更看重对古文的理解和体味。他说:“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,最是不济事。”这句话,猛听之,不易理解。仔细回味,他说得很有道理。能背诵当然是好事,但以此为能,就落第二义了。“最是不济事”,直是临济棒喝。“眼中了了,心下匆匆,方寸无多, 往来应接不暇,如看场中美色,一眼即过,与我何与也。”忙于背诵,内心没有涵泳,就像看舞台上的美女,“一眼即过,与我何与也。”
郑板桥说,千古过目成诵,谁能赶上孔子呢?但孔子读《易》“至韦编三绝”,可见翻阅的遍数有上百上千了。正是这种不断地玩味、研索,才使得“微言精义,愈探愈出,愈研愈入,愈往而不知其所穷。”这才是真正的读书呀。《板桥自序》云:“板桥居士读书求精不求多。非不多也,唯精乃能运多,徒多烂耳。”可见,精读的重要。
苏东坡亦能过目不忘,但依然经常朗诵经典诗文,“涵泳功夫兴味长”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有一次,他在翰林院读《阿房宫赋》,“至四鼓,老吏苦之,坡洒然不倦。”像虞世南、张睢阳、张方平,读书过目不忘,而且读过一遍的书,再不读了。结果呢?“迄无佳文。”只是一个两脚书橱,没有看见他们写出好文章。到这里,郑板桥已经比一般人谈出了深意,但他还不满足,又进了一层。他说:“且过辄成诵,又有无所不诵之陋”。读一遍,就能背诵,也有什么都能背诵的弊端。就以《史记》来说,一百三十篇中,并不是篇篇皆佳,其中《项羽本纪》为最。而《项羽本纪》中,又以巨鹿之战、鸿门之宴、垓下之会最好,“反覆诵观,可欣可泣,在此数段耳。”当然,这是一种作家的读法了。
《史记》,也不须“篇篇都读,字字都记”,何况其他呢?没有鉴赏地乱背一气,“岂非没分晓的钝汉!”至于那些宁吃烂杏一筐,徒以背诵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自炫者,他更是不屑一顾,批评得很是严厉。他说:“更有小说家言、各种传奇恶曲,及打油诗词,亦复寓目不忘,如破烂厨柜,臭油坏酱悉贮其中,其龌龊亦耐不得。”嘿,这话够刻薄了。“如破烂厨柜,臭油坏酱悉贮其中”,如果不加选择地阅读、背诵,也的确如此。“其龌龊亦耐不得。”“龌龊”二字用得好,不知能否让一些人醒悟呢?
可叹的是如今要找几个能背诵的人,也找不见了。大家争相做“烂厨柜”,储存一些“臭油坏酱”,且以“龌龊”自夸。再读郑板桥此信,颇有沧海桑田之感。(杨光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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