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首古老歌谣,破空而来
一
我在兰州听过一首匈奴民歌:“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失我焉支山,使我妇女无颜色。”
当时是一个喝过酒的晚上,临夏的诗人、业余歌手,他先是唱了缠绵的花儿,获得一片掌声,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唱了这首匈奴民歌。后来我每每听到大提琴,就想到那个晚上,哀歌,没有人说话。最后一句拖得长长的“噢——”震撼人心。
在兰州待了一夜,第二天启程到河西走廊。群山如海涛一样向我涌来,凝固的黄褐色波涛,好像是远古遗留下来的山丘,浑圆的,静止的,无边无际。看久了有一种幻觉,觉得自己是行走在月球上,或者是在古代。记得有一次从武威回来已是夜半,圆月高挂,银辉遍地,窗外那连绵群山也突然如同被点化了一样,似覆盖了一层白霜,有点凄凉,有点悲伤,好像一个电影最后的镜头。
“这条路过不过乌鞘岭?”我这次回兰州,最怀念的是祁连山。那时到河西采访,每每要过乌鞘岭,那是最美丽最神奇的一段路。祁连山在左侧高入云端,头戴雪帽,云雾缭绕,山体呈现出别处少见的钢蓝色,见之忘俗。山下的河谷里,涌动着黄色的油菜花和青色的莜麦,每次我都要欢呼,目不暇接,只怕一眨眼幻觉消失。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是六月中旬,过乌鞘岭时突刮大风,雪片如花瓣一样从天而降,满车人只有我惊呼了一声,站了起来。司机喝我坐下。雪片扑打着车窗,天地迷蒙,远山失去了峭拔,变得温柔而纯真。窗外是刚刚发芽的杨树,嫩绿的叶子如同星星一样,此刻绿白相间,宛如处子。满车的人,抽烟的抽烟,聊天的聊天,他们大多是武威当地人,也有天祝县的牧民,太习惯这高海拔地区突然而来的天气变化。只有我在六月飞雪中呆若木鸡。
我后来查了一下乌鞘岭的资料,它是陇中高原与河西走廊的天然分界,东西长约17公里,南北宽约10公里,主峰海拔3562米,年均气温零下2.2℃。志书上称其“盛夏飞雪,寒气砭骨”。她的美丽和变化都是因为海拔。我有幸在二十年前看过她的仙姿玉质。
而这次我失望了。“这条路过不过乌鞘岭?”当我固执地再次问起这个话题时,司机兼导游小军好像才听明白。“咱们走高速,过乌鞘岭是312国道,盘山都得十几公里,现在少有车过啦。”我心里陡然一沉,像失恋了一样,很长时间不说话,怅怅地望着窗外,期望能从远方看到祁连山钢蓝色的背影。
这一看让我惊骇,哪有什么蓝色雪峰?现在的祁连山只剩下刺目的黄褐色,巨石磊磊,直刺天穹。我揉了揉眼睛,再仔细看,窗外缓慢移动的祁连山在蓝天下如此沧桑苍老,没有雪峰与冰川的祁连山,整个山峰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,三分之一之上是干燥明亮的土黄色,瘦骨嶙峋之感,让人不忍久视。三分之二之下便是黑色的山影。而那些挣扎的绿色,定是在怀念那夏季的丰沛雪水。
二
司马迁这样记载匈奴这个强悍的民族:“匈奴,其先祖夏后氏苗裔也,曰淳维。唐虞以上有山戎、猃狁、獯鬻,居于北蛮,随畜牧而转移……”他们不断吞并其他部族,形成匈奴部落联盟,长期活动在阴山山脉。秦末,月氏人在西域称霸,匈奴人两次痛击月氏人,完全占领了河西。
汉武帝刘彻似乎有一双天眼,他高高腾起,从天空中俯视了国家版图,西北方有匈奴,西南方有羌胡,青藏高原与蒙古高原的异族如果联合起来,就会对大汉民族形成强大的威胁。于是他派霍去病三破匈奴,设河西四郡。匈奴残部,向着沙漠更深处星散而去。在长长的低沉的琴声里,悲怆之调随着远去的沙尘归于平静。
祁连,是匈奴语,是匈奴为自己生活的大山的命名,相当于一种感恩,祁连是“天”的意思。“天”就是主宰命运的真神,匈奴对这座云雾腾腾、雪水长流的大山是虔诚恭敬的。在高高的峰顶上,终年闪光的冰川更是充满神秘的,这些神仙赐予匈奴人成群的马和牦牛,以及滚动不息的羊群。
据说,在祁连山腹地有3000多条冰川,总储水量达1320亿立方米,是一个巨大的“固体水库”。东起乌鞘岭、西止当金山口、全长1000多公里的祁连山,“像一条巨人手臂向西揽住广阔的新疆,向南挽起青藏高原,把西部和中原结为一体”。
自汉代设四郡开始,农耕文明开始在这条走廊上伸展手脚,牧业渐渐消退,向山的褶皱里藏身。农业灌溉要用水,工业项目也要消耗水,城市扩大、人口增多需要更多的水。河西的农业史是一部争水史,也是一部草原萎缩史。进步的农耕文化蚕食鲸吞着草场与林地,草原只能步步后退,退无可退,只在深山无可抵达处喘息呻吟。汉武帝恐怕不会想到,自己为了巩固疆域而钉进祁连山深处的四个楔子,今天已经成了蟒蛇一样的城市链条,在青山间继续绵延着。
我呆呆地几乎是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,那曾经戴着雪帽子的山,满身云雾如同披了轻纱的高人,只剩下支离病骨。土黄色的苍凉裸露着的矿石,我心目中的祁连山,已经像我一样不再青葱,不再活力勃勃。小军说:“现在好多了,经过政府约谈,天祝县关停了至少200多个小煤窑。嘿,前几年进山,到处都是黑水,臭烘烘的。”
我看得眼睛发酸,无奈地闭上眼睛。一瞬间,好像听到了一声自大地胸腔里吐出的叹息,声音是那样浑厚低沉。我猜想,那是祁连山在叹息吧。
三
班固出使西域时说过一句话:“匈奴名妻曰阏氏,言可爱如燕支。”传说,匈奴诸藩王之妻妾叫“阏氏”,焉支或胭脂都是“阏氏”的音译。
焉支山这座长满树木和红蓝草的神秘之山,曾经是乌孙、月氏、匈奴等互相厮杀、轮番争夺的宝地。匈奴占领焉支山之后,在这里逍遥了许久,留下了两首著名的歌谣。一首是《敕勒川》,另一首就是匈奴退出祁连山时的民歌。我很吃惊于这个没有文字的民族有如此辽阔的空间感。“敕勒川,阴山下。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天苍苍,野茫茫。风吹草低见牛羊。”匈奴人的视野那样广阔,也许那就是世界的模样,天地明阔,四里苍茫,大风吹过,牛羊如同白色的鲜花一般开放着。自由、混沌、苍茫,也许还有一种孤独的喜悦。而匈奴另一首民歌却苍凉哀痛,怆然欲涕。从那一缕缕歌声里消失的匈奴人到哪里去了?
我第一次脖子上绕着洁白的哈达,端坐在蒙古包里,牧民们手持银碗给我们敬青稞酒。他们脸红红的,眼睛闪亮着盯着我们,高声唱着歌。那眼神是那样的纯真明亮,让人无法拒绝,不能拒绝。我一仰头,喝干了酒。立刻有一股火苗在体内升腾而起,这股火苗从来没有燃烧过,从来没有。只有这样的草原,这样的歌声,才能点燃你。我喝下第二杯,第三杯……我不停地看到我自己,那个前世的自己。我骑着马,在草原上飞奔,听到猎猎的风声,看到山头上变幻的云朵。那是21世纪初,我第一次到焉支山下的草原的情景。
我们这次要去山丹军马场。军马场夹在祁连山和焉支山之间,自西汉以来,这里都是皇家马场,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养马场。好在同行的小军熟悉路,驾着越野车一路向着草原深处进发。路上巧遇小军的远房表叔孙国富,他说,要去高台县骆驼镇,租一块玉米田。“你一个牧民,租玉米田是做啥哩?”“我们那弄了个旅游综合体。我的冬牧场基本没有了,我租个牧场一个冬天花两万元,租块玉米地一个冬天才花一万五千元,还不用担心羊被雪压死……”孙国富点了一支烟,忧愁的皱纹在烟雾里像菊花一样。
去军马场时是盛夏,油菜花在草原上泼撒着自己的黄金;牧草如同麦苗,整齐得让人生疑,一问果然是人工草场。这些地方原来都是耕地,现在生态保护抓得紧,退耕返牧,种上牧草,有些地方还种了板蓝根和当归。
走在麦地一样的草原上,我们兴味大减,同伴都说还没有看到马呢。车又在土路上飞驰起来,终于看到马群了,再走就是各种蒙古包和板房,人也多起来,应该到了大马营。有一大群马被人拉着,游客在挑选自己喜欢的马,要骑上到草原里,体验一下万马奔腾的感觉。中午的阳光刺目地照下来,马匹都有些疲惫,懒洋洋地垂着头。我们刚刚站定,马上有人围过来:“骑个马吧,60元半小时,今天最划算……”嗡嗡的,像一群蜜蜂。一匹马不耐烦地刨着地,打着响鼻。我们逃一样走开了。
远远的,焉支山的影子是钢蓝色的,隐隐有一丝白色,若存若无……
茫茫间,再一次听到那首古老的歌谣,破空而来,充满天地……(青青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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